不写

唉。

00.
我想起来了，我早就不恨你了。
那些让你伤心的难听话， 
全是我撒谎。

01.
草长莺飞。
薛洋指节微蜷，右手拇指与食指的指腹交叠，细细在锁灵囊秀着暗纹的布料上摩挲。由着那粗糙逐步勾勒成细腻的掌纹。
他低头看到自己的手掌，沟壑丛生的纹路从来都是混乱不堪。
那人的手掌便不是，他仔细看过。

晓星尘的双眼蒙着纱布，却依旧可称麻利的为他将伤口一一处理。这是他首次感觉到晓星尘的手，所谓风骨皆醉，修道之人大抵都这样温润。
后来他骗晓星尘在椅子前坐下，让他伸出左掌，“所谓男左女右。”他故意将声音放粗，“我来帮道长看看手相。”
“可看出什么来了？”
“道长得先给钱，我才给算。”
晓星尘的唇角勾起一个极柔和的弧度，微微笑见一颗糖从袖中滚到右手掌心握紧，翻掌执过薛洋握住他手腕的那只手，轻轻放在他手心。
“不知这位半仙可否为在下算上一卦？”
薛洋即刻收了糖，转而细细用目光描摹他的掌纹，干净，清洌，一如其人：“算出……”
“什么？”
“道长桃花运颇旺。”
阿箐那时才蹦蹦跳跳的回来，看着薛洋手上握着的糖，很是不服气：“道长，我也要糖啊！”
薛洋抢在晓星尘前开口：“小瞎子又上哪儿野？回来就敢要糖！”
晓星尘在阿箐手上也放上一颗糖，转而对薛洋笑笑：“吃饭吧。”

薛洋怔愣半晌，嘴角又勾起了极明朗的弧度。他起身走到灵柩旁边，拍拍木质的棺椁，“晓星尘，该吃饭了。”
“晓星尘，你再不起来，那小瞎子也得饿肚子了。”
俱无应答。

02.
他也听人说过一段评书。
茶馆里轰轰烈烈的热闹，众人坐定后那位故作沉吟的先生开了口：“今儿个鄙人来讲讲那晓星尘道长与薛洋。”
众人起哄：“听了一个多年头了，换一个罢！”
“继续讲。”薛洋脸上仍旧是一派灿烂的笑，“先生，您继续讲。”

都说晓星尘是不知道薛洋将村庄里的人拔了舌头，变成活尸的。他在杀人时也不知道，薛洋看着那些村民跪拜在晓星尘脚下，口中喊着道长，双手不停比划时笑的颇开心。
但说书人不知道，薛洋看到买菜回来的晓星尘提着篮子的模样，那笑容真真是轻快的明朗，连阿箐都是一惊：
“这个坏东西看到道长回来竟这么开心？是又能捉弄人了吧！”

“传言道，”说书人喝了口茶汤，“晓星尘道长，是薛洋亲自害死的。晓星尘道长的朋友宋子琛道长，也由于薛洋的诡计，由晓星尘道长亲自用霜华杀了。
剑从背后没入，晓星尘道长都不知他杀了谁，原以为是妖物，要保护薛洋的。
那火红的血就噗的飚出了一大片，将人的道袍都染红透了。”
茶盏嗑在实木的桌上，发出一声短促的闷哼，却冗长在整个压抑的空气里。
薛洋脚尖点地极快的跃到台上，霜华出鞘，脸上微笑的弧度更大了些：“说的真好。可惜有一处失误——”
霜华的剑身从背后没入说书人的腰腹，血液顿时将衣物氤氲成诡异的艳丽：
“剑方没入，血是不会飚出的。”
收剑，薛洋转身，手指一弹，一锭银子稳稳的落在说书人不瞑目的脸旁。

03.
义城的人几乎杀没了，仍是没找到一个人能修复晓星尘细碎的魂魄。
今天有个面目用黑雾遮挡的年轻人来找他，说金宗主问他考虑的如何。
薛洋一挑眉毛：“叫他自己来跟我说。”
苏涉狠狠一咬牙，跟金光瑶传递了这个消息。
薛洋翘着二郎腿坐在椅子上，果然不出多时，金光瑶便来了，“薛兄弟考虑的如何？”
“阴虎符么？”他大大咧咧的拉开嘴角，“不成问题，但你也得帮我一件事。事成之后，我们互不相欠了。”
薛洋将锁灵囊往前一推，“帮我修复它。”
金光瑶微微一探，随即蹙眉，“这魂魄……剩的太少了。”
“你该有办法，你若没有，我对阴虎符便也没有办法了。”
“……给我一点时间。”金光瑶几乎是咬牙切齿。
“三日，我给你三日。”
薛洋面上明媚的微笑不减，两颗小虎牙露出来，只觉得像个张扬的大男孩。
“晓星尘，又要见面了。”

04.
薛洋等来金光瑶之前，先等到了魏无羡。
他也并不是很相信金光瑶的，更何况这种事，何人能出夷陵老祖之右？
当霜华与锁灵囊被挑走的时候，薛洋登时如坠冰窖。
他曾在那人活着时用过他的霜华。

“你的剑，我能用？”
“你能用。”晓星尘的笑淡淡的漾在唇角，“很危险，霜华能保护你。”
他的指腹细细摩挲过剑柄上的“霜华”二字，阿箐从背后跑过来，张牙舞爪的扯着他的衣袖逼他将剑交出来玩玩。
“小瞎子玩什么剑？”
“看不起瞎子啊？坏东西！你这是连着道长一起说。”
“你和道长，能一样吗？”
“给阿箐看看吧，不碍事。”
薛洋那时候未细想就脱口而出了，阿箐能和晓星尘一样吗？宋岚能和晓星尘一样吗？
他只以为是因为晓星尘是自己的仇人，恨他恨的要命。

他到现在都这么以为。
“他不是最最清高出尘，绝不滥杀么？我便要他活过来，帮我杀人。甚至看着他和宋岚厮杀，定是很不错的风景。”
薛洋不知道，可能这股扭曲的感情，早已扭曲成恨的对立面了。

05.
他抱着晓星尘的尸体喊的声嘶力竭，这是他首次用回了自己的声音，竟颇多不习惯。
“晓星尘，你给我醒过来。”
“你不醒过来，我就去杀人了。我让你的好朋友宋岚去杀人。”
“你不醒过来，我便屠尽整个义城，包括那个小瞎子。”
“你不是最看不得这些么？那你快醒过来啊！”
我以为，这是最最彻骨的恨意，我才会这般在意，这般想要他醒过来。
可我脑子里竟然都是抽竹签看谁去买菜；削成了兔子模样的苹果；还有他第一次放在我手边的糖。

蓝忘机最后一剑刺去，薛洋没有躲。
他最后一点力气被抽走之前，只堪堪来得及将袖口中那颗保持的完好的糖滑到掌心，狠狠握紧。
恍惚间他想起，那时候他给晓星尘看手相，那人是否也这样将糖从袖中不知不觉的拿住，再将带着温度的糖郑重的放到他掌心。
“如此，这位半仙可否为在下算上一卦？”

他听到魏无羡说他不配用霜华。
他从来不配的，那人出尘绝世，霜华一舞动天下，他怎么配呢？
他只是小时候被人用马车生生在手上碾过，从此以后剩九指，买不起糖吃的小孩。
只是不懂什么人间情爱，固执己见想要把他留在自己身边的小孩。

我知道了，我早已不恨你了。
那些让你痛苦的难堪事，让你伤心的难听话，都是我说谎。

06.
只剩明月清风，将义城的云吹散了。